新雨文化，2007年，李旭、曾鴻燕譯。
有略為修改，以及錯字的修正。
梶井基次郎（1901年2月17日－1932年3月24日），日本小說家。寫作方法屬於「私小說」，由於肺結核英年早逝，一生作品僅有二十篇。擅長以象徵手法及病態幻想，創造出病者憂鬱的世界及理想。代表作〈檸檬〉。
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祥之感始終壓迫著我的胸口。是焦躁？抑或是嫌惡？好比酒後會有宿醉一般，天天飲酒，便會有宿醉發生。如今，它來了。
這實在令人擔憂。我指的不是已經確診的肺結核或者神經衰弱，也非猶如芒刺在背的負債，而是指這種不祥之感。無論是從前那些令我快慰的美妙音樂，還是那些華美詩文，哪怕只是一小段，我都不能平靜坐下來欣賞。有時特意出去聽人家放留聲機，可是只聽了兩、三小節便如坐針氈。總之，就是有某種感覺令我坐立不安，所以才終日在街頭遊蕩。
不知為什麼，記得那時的我總是癡迷於貌似寒愴，但骨子裏美好的東西。就說風景吧，我喜歡那些破敗蕭條的街道，而較之冷冰冰的繁華大道，我更喜歡那些掛滿個是晾曬衣物、遍地汙物垃圾、一不留神還可窺見髒亂房間的後街窄巷，這些比較有親切感。
在這種長年被淒風苦雨侵蝕得彷彿即將坍塌的街巷，土牆搖搖欲墜，一戶戶房屋也似弱不禁風，唯有街上的植物呈現出蓬勃生機，偶爾還會驚喜地看到一、兩支美人蕉或向日葵，令人駐足。
有時候，走在這樣的街巷，我會竭力讓自己生出錯覺，以為自己不是在京都，而是身處離京都數百里外的仙台或長崎。是的，我真的很想逃離京都，去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小鎮，一個安安靜靜的地方，找一家旅店，住在一個寬敞的房間裏，裏面有潔淨的被褥，散發著好聞氣味的蚊帳，還有漿洗得平平整整的睡衣。我真想在這樣的地方躺上一個月，什麼也不想。
這種錯覺令人迷醉，彷彿真的離開了京都。於是我開始在這樣的意境中，盡情揮灑想像的畫筆。其實，說穿了也無非是我的錯覺與破敗的街巷疊加在一起而已。而我，總是在這樣的狀態裏，享受著現實中的我迷失於意境中的愉悅。
我開始喜歡上了煙火這東西。煙火本身倒在其次，我更喜歡用廉價顏料在上面畫著紅的、紫的、黃的、藍的各色條紋的煙火束。中山寺流星、花合戰、枯芒草，還有名為鼠花火的玩意兒，每一種都繞成盤狀裝在盒子裏。不知為什麼，類似這的東西很令我心動。
此外，我還喜歡上了玻璃珠，一種是名為碧多羅的彩色玻璃上雕出加級魚或各式花形的玻璃彈珠，一種是帶孔的玻璃珠。尤其是用舌頭去舔撥那些彈珠會帶給我難以言喻的享受。在我看來，沒有比碧多羅的清涼味道更美好的東西了。記得兒時，我因愛把它含在嘴裏而每每遭到父母的訓斥。然而，也許是幼時的甜美記憶在成人後的我身上復甦的緣故吧，那滋味裏，散發著不可名狀的、清朗的、淡淡的詩意之美。
也許您已經注意到了，我是個窮光蛋。不過，我需要一點點奢侈，以便在我見到錢財時給我哪怕些許心動的慰藉。兩、三文錢也算是奢侈了。我也需要美的東西，希望它們在我無助之時來諂媚我的觸角，這些東西可以在無形之中安慰我的靈魂。
在生活尚未被腐蝕之前，我喜歡的是丸善一類的地方，那裏有紅的古龍水、生髮水，考究的雕花玻璃器皿，有著典雅的洛可可風格浮雕花紋的琥珀色或翡翠色的香水瓶，煙斗、小刀、肥皂、香菸等等。我曾經為看這些東西耗上近一個小時，最後我所謂的奢侈就是買了一支上等鉛筆罷了。然而，丸善這種地方對於當時的而言，也不過是一個令人悶悶不樂的地方，而書籍、學生、收銀台，在我眼裏他們就是一群討債鬼。
一天早上——那時我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今天在甲朋友處，明天在乙朋友處——朋友上學去了，留下我獨自一人在空虛的空氣中發呆。有一種東西驅趕我離開那裏，到外面逛逛。於是我漫步在前面所說的那種後街窄巷，或駐足於糖果店前，或站在雜貨鋪前看那些乾蝦、乾鱈魚以及腐竹什麼的。最後，我穿過寺町漫步至二條，在一家水果店前駐足。
我想簡單介紹一下這家水果店。這是我所知道的水果店中最喜歡的一家，它絕不豪華氣派，卻可以讓人感覺到它固有的美。水果擺放在一個斜斜的檯面上，印象中檯面是一張舊的黑漆木板。擺放在上面的水果，色彩豐富，嬌豔欲滴，就好似一曲優美悅耳的輕快音樂，突然被戈耳工（註：Gorgons，希臘神話中具有雙翼的蛇髮女妖，最後為伯修斯所弒）施了點魔法變成石頭，凝固在台架上一般。這些鮮果一層疊一層，越靠裏側堆得越高。實際上，都是些鮮嫩的胡蘿蔔以及水靈通透的水漬大豆和慈姑等蔬果。
那家店在夜晚更美。寺町通總體上是一條繁華街。話雖如此，卻比東京、大阪等地清靜許多。店面櫥窗的燈光無所顧忌地撒向街面。然而不知什麼原因，唯有那家水果店的店頭四面顯得比較昏暗。這本來倒也沒什麼奇怪的，原本那家店就位於與二條通相接的街角，自然不夠亮堂，可是隔壁位於寺町通那家店也黯淡無光，這就叫人不明所以了。
不過，我想若不是這家店那麼昏暗，也不至於如此吸引我。另一個魅惑我的就是它的房檐，宛如低扣在頭上的帽子。這倒不是誇張，它的確很低，低得令人不由得想說：「呦，這家店怎麼把帽檐拉得那麼低呀。」而且，房檐上方也是一片漆黑。
由於四周黑壓壓的，於是店頭的幾盞電燈變彷彿驟雨般傾瀉在果攤上，使得果攤無比絢爛，分外耀眼。裸露的燈泡射出的光線就好比細長的螺旋棒直插眼中，炫得人眼睛生疼。佇立在這樣的街頭，或者透過相鄰的鎰屋二樓的玻璃窗眺望水果店，那美輪美奐的景緻令人無比心動，我想，這在整條寺町通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那天，我破例在那家店買了水果，原因是那天貨架上有平時鮮見的檸檬。檸檬本非什麼稀罕之物，只是在這家雖不算破舊卻極為平常的水果店裏，很少看到這樣的水果。我很喜歡那些檸檬，色澤清麗純美，就彷彿從顏料軟管裏擠出的檸檬黃凝固而成。紡錘體的外型也小巧精緻，令人賞心悅目。於是，我決定買下一顆檸檬，僅此一顆。
之後我去了哪裡？是怎麼去的？我已經記憶模糊了，只記得自己又走在街頭逛了很久。我記得從手裏握著那顆檸檬的瞬間起，一直壓迫在我心頭的不祥之感竟然開始逐漸消散。走在街頭，我感覺非常幸福。原本那樣執拗的憂鬱，只因為這樣一顆檸檬便煙消雲散，這聽起來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奇怪，人的心情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啊！
那顆檸檬帶給我的冰涼手感舒適得難以形容。那時候我患肺病，經常渾身發燒，為了向我的朋友們炫耀我的熱度，常常跟他們握手，我的手心比誰的都燙。也許因為發熱的緣故吧，當我握著那只檸檬時，頓時感覺一股涼意從手心緩緩滲入我的體內，那感覺真是舒服極了。
我一次次地把它湊近鼻尖，去嗅它的果香。這時候，檸檬的產地——加州便進入了我的想像空間。漢文課學過的課文《賣柑者言》中出現的「煙香撲鼻」一詞也斷斷續續地浮上腦際。我深深地吸入一腔芳香的空氣，不料從未這樣深呼吸的我，全身以及面部都升騰起一股溫熱的血潮，體內的元氣漸漸開始復甦⋯⋯
其實我是想說，這種單純的涼涼的觸覺、嗅覺和視覺是我一直以來苦苦找尋的感覺，它舒坦得讓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
我興致盎然地走在街上，步伐也變得輕快矯健，心裏甚至湧起一陣自豪，覺得自己彷彿就是一個身著華麗衣衫闊步街頭的詩人。我時而把檸檬托在髒兮兮的手絹上，時而又把它緊貼在短褂上，以及觀察它顏色的變化，掂量它的重量。
——正是這個重量——
我恍然大悟，這個重量正是我孜孜以求的東西。也許是出於一種狂妄或者諧謔的心理，我愚蠢地認為這正是把一切真善美的東西換算出來的重量⋯⋯總之，我感到很幸福。
也不知道經過了哪些地段，只記得我最後站在了丸善門前。平時避之唯恐不及的丸善，此時我竟輕鬆地走了進去。
「今天一定要進去瞧一瞧！」我旁若無人地進了門。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直到剛才還滿盈盈的幸福感卻漸漸地離我遠去。無論是香水瓶，還是煙斗，都無法讓我心動。憂鬱再度籠罩著我，起初我以為是走路太多疲累了的緣故，於是信步來到陳列畫冊的書架前。當我抽出一本較大的畫冊時，竟感到比平時費力很多。儘管如此，我還是一本本地抽出來翻閱。雖然毫無仔細翻閱的心情，卻像中了邪似的，不自覺地把一本本往外抽。每一本都一樣，不翻得嘩啦作響好像不消氣似的，直到實在翻不下去，就把書隨手那麼一擱，甚至連把書放回原處的精神都沒有。就這樣重複做著同樣的動作，最後，我抽出了平日喜歡的安格爾（註：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法國古典主義畫派領導人）那本橙紅封面的大畫冊，但終因太大太重而頹然放下。真該死！手上的肌肉已累得發痠。我又陷入了深深的憂鬱當中，失神地望著那些被我抽出來然後堆放在一起的書。
過去曾經讓我渾然忘我的畫冊，如今到底是怎麼啦？我凝望著一本本畫冊的封面，再環顧四周的尋常景象時，感到自己與周遭格格不入。而這種感覺是我以前所樂意體會的。
「喔，對，對了！」我忽然記起了放在袖兜裏的檸檬。何不把這些色彩各異的畫冊隨機堆砌起來，然後用這只檸檬點綴一下呢？對，就這麼定了！
剛才那種輕鬆愉快的心情復甦了，我隨手把那些畫冊堆砌起來，隨即又匆忙推倒，然後再手忙腳亂地堆砌起來，還不時從書架上抽出新的畫冊疊加上去，或者把一些覺得不合適的畫冊撤下來。於是，這座奇異的夢幻城堡的顏色隨著我的動作由藍變紅，由紅變藍⋯⋯
城堡終於完工了。我克制著自己愉快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把檸檬置於城堡的頂端。我的作品就這樣完成了。
凝神望去，檸檬把雜亂無章的各種顏色悄悄地吸收至紡錘形的體內，更顯得鮮豔欲滴。我隱隱感覺整個丸善的空氣中，唯有檸檬周邊的空氣格外地緊張。我佇立在原地凝視了好長時間。
倏地，我腦子裏又閃現出了一個念頭，這個怪異的想法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撇下那一堆畫冊，若無其事地離開——
我忽然覺得心癢得發慌。「要走嗎？對，走！」我義無反顧地走出了丸善。
走在街上，心裏癢癢的感覺令我不禁啞然失笑。如果我是一個在丸善的書架上放置了一枚亮燦燦的金黃色炸彈的惡棍，那麼十分鐘以後，丸善就會以畫冊書架為中心發生大爆炸。想想，真是太有趣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若真是這樣，那個令人喘不過氣來的丸善一定會化為廢墟吧！」
這麼想著，我順著被電影廣告裝飾得眼花撩亂的京極向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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